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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中国“灵修热”与膜拜现象——以奥修社区为例
作者:陈天嘉 邵鹏  

近年来,“灵修”等“身心灵”课程像20世纪末的“气功热”一样在中国大城市如北京、上海、广东日渐活跃。活跃在中国海峡两岸的“身心灵”运动形式和内容呈现多元化发展,勾勒出一幅复杂的画面。数百名灵修教师声称能够帮助人们改变他们的生活,加强他们的灵性,使他们在生活中找到快乐和成就感。学员在一些灵修中心以社区形式群居接受培训,一些课程导师声称是印度大师奥修(Osho)等人的门徒。2016年《新京报》揭露一家名为“创造丰盛”的心灵培训机构并无培训资质,却吸收会员逾万名,让一些急于改变生活状态的学员倾家荡产。2011年4月中央电视台《疯狂的培训》节目曝光社会上一些号称能突破自我、让生命开始全新蜕变的“身心灵”培训公司。在课堂上,讲课者让男女学员相互挑逗,宣称“突破自我最好的方式就是从性解放开始”,报名费从数万到数十万元。广东《羊城晚报》也报道大量“身心灵”培训机构开办谭崔课程,在罗浮山“KHAOS国际静心山庄”开展短期培训,在培训中鼓励婚外性自由和换妻行为,引起广泛关注。

目前,国际学术界从多学科视角对灵修特别是谭崔活动有所关注,尤其是奥修等精神运动从印度到西方世界的传播与变异。White系统研究了谭崔活动中性仪式的作用。Davidson对印度密宗佛教进行了考察,分析了早期印度佛教谭崔运动的社会语境。Urban对谭崔在西方的传播与影响进行了系统考察。Carter考察了奥修在美国俄勒冈州建立的“拉杰尼西普南”(Rajneeshpuram)社区与当地居民所产生的冲突与纠纷,对奥修如何以克里斯马控制成员和该组织的运作方式进行了分析,探讨了该组织以创新的宗教概念建立庞大的企业组织、营销灵修产业的运作方式,并质疑了该组织所造成的组织负责人谋杀罪、门徒反社会等严重社会问题。总体来看,对近年来奥修学说和相关组织在中国大陆的活动、传播、组织形态、对成员造成的伤害研究尚不多见。本文试图探索这一备受争议的舶来精神运动在当代中国被接受的原因和产生膜拜现象的机制。

一、奥修热与中国版“谭崔灵修”

在中国身心灵培训领域,奥修等人被视作祖师,一些身心灵培训教师以奥修门徒自居,或者借用“奥修的方式”上课。如在广东罗浮山畔开办“KHAOS国际静心山庄社区”的所谓“身心灵导师”秦铭远就声称曾于1992年和2004年两次去印度普那奥修中心研习。早期的创造丰盛课程体系也沿用了奥修的理论体系。

奥修(Osho,1931—1990)曾名为阿恰里亚·拉杰尼希(Acharya Rajneesh,Bhagwan Shree Rajeneesh),1931年出生于印度中部,在印度的大学求学过程中攻读哲学,之后并曾旅行印度各地进行演讲,挑战正统的宗教权威领袖。据他自己的说法,他在1953年“成道”。他融合东方神秘主义传统、西方心理学成果,提出各种身心灵的治疗方法。在印度的普那(Poona)建立社区,逐渐兴盛变为一个国际组织。1981年,组织将重心放在美国。但是拉杰尼希被俄勒冈州政府以反诈骗法指控其企图谋杀、攻击、纵火、盗窃、窃听及鲁莽地危害安全等罪起诉,1985年被迫离开美国,之后遭到欧洲24个国家拒绝入境,最后在1987年回到印度改名为奥修。随后建立“国际奥修基金会”,总部设于印度普那。普那社区是国际性的新时代治疗和实践的综合学院,是新时代运动最典型的代表机构。对西方的新时代运动(New Age Movement)有深远影响。

中国内地的奥修书籍出版热兴起于20世纪90年代,一批系列丛书“奥修智慧金言”“印度哲人奥修如是说”“奥修人生箴言”在市面热卖。这些书在各个书店、书摊都很畅销。《中华读书报》在1996年曾专版载文质疑奥修著作的大规模出版:一个叫奥修的印度人,生前以其所倡思想观念和生活方式,在印度和世界许多国家备受争议。最近,几家以出版高档次学术专著闻名的出版社,相继集中推出大批奥修演讲录。他本人则被贴上了“二十世纪稀有大师”“当代世界最伟大的哲学大师之一”和“泰戈尔以后印度又一位伟大的思想家”等标签。实际上,奥修的著作传入中国时,他本人已经去世,这些著作的推广与运作是“国际奥修基金会”进行的。

中国灵修培训声称通过一系列方法修炼心灵和身体,发掘自身的潜能,改变自身的能量状态,使生命能量的流畅。需要说明的是,“灵修”(spirituality)一词原本是宗教用语,有丰富的内涵。20世纪60年代以前通常称为神修,指身心修养的专门学识与习修过程。如基督教灵修(Christian spirituality)是按照基督所显示的规范,而逐渐建立起来的身心修养的专门学识与修习过程。而在身心灵运动中,灵修强调的是所谓灵性的成长。

在媒体报道中,一些身心灵培训中让学员感到最为神秘刺激的谭崔(tantra)也并不是新生事物。具有瑜伽性质的谭崔密教(Tantrism)早在4至6世纪就开始兴盛。在印度文化中,“瑜伽”一词指自律和结合,是古印度六大哲学派别中的一系,探寻“梵我合一”的道理与方法,使个体脱离人间世俗喧嚣并导致个体与宇宙神秘结合的修行。“tan”含义为延伸、继续、增值。这种运动的特点包括:非常强调性在事物体系中的重要性,认为真正的宇宙能量是女性的。此运动反对禁欲和思辨。佛教中的密教系统也有此修炼法门,但是在佛教界中颇受争议性,特别是汉传佛教对此有较多质疑。

利用性进行某种程度的身心修炼,对中国人来说也并不是陌生的异文化,中国传统道教黄赤之道即房中术,为求长生不老也利用性来追求阴阳相互补益。道教“性命双修”的“命”指人的身体、生命、能量、命运、物质等。反观身心灵培训课程的术语体系,“宇宙”“能量”“生命”等词汇也都是高频词汇。这套术语体系实际上和90年代“神功热”的术语体系相差不大,含混、模糊的表达继续为伪科学、反科学内容提供趁虚而入的机会。

二、灵修培训中的膜拜现象与议论

据媒体报道,一些灵修培训将地点设在隐秘的场所。如广东罗浮山“KHAOS国际静心山庄”藏在罗浮山深处,从门外看,山庄和普通民宅并无二致,类似农家小院。据报道,秦铭远曾告诉学员们一个宏伟的目标,要将山庄发展成一个社区,包括幼儿园、小学、养老院等各种基础设施,一些学员也发愿要为他建立一个综合性社区。而秦铭远本人则是整个社区的精神领袖,类似寺庙中的佛,门徒们对他的崇拜如对神的膜拜一样,他经常会给学员讲授发生在他身上的神迹。不难看出,秦铭远等灵修导师已经如同具有克里斯马(charisma)的宗教领袖一般,培训组织俨然成为了一个准膜拜团体,种种问题也会接踵而来。在警方查封“KHAOS国际静心山庄”和“绿土地健康社区”之后,媒体曝光了一些社区对某些成员的心理操控与伤害以及破坏家庭等现象。如创造丰盛的成员常会变得狂热、盲目自信,对培训机构的小圈子产生强烈的依恋心理,积极参加活动难以自拔,导致亲情淡漠,夫妻感情、家庭关系紧张。通过团体内暴露个人隐私、当众羞辱等方式要挟、强迫学员服从导师。一些采访称,有的学员的个人信息、性隐私被导师掌握,当打算退学时,就会被威胁公布,当众出丑,使得学员不得不继续参与,这些强迫控制(coercive control)行为都是膜拜团体的典型特征,属于身心伤害范畴。

1930年代,学者们从社会学意义上提出“膜拜团体”(中国主流社会使用“邪教”一词)的概念,指称那些不同于异端教派,从传统宗教之外产生,与主流文化之间的关系高度紧张,靠克里斯马维系其领袖与信徒之间关系,具有奇怪信仰和越轨实践的类宗教团体。1940年代,这样的膜拜团体现象发展成为社会运动,以组织控制其成员的心智,并对他们造成潜在或直接的伤害。林德荷姆曾考察美国著名邪教组织吉姆·琼斯(Jim Jones)的人民神殿教,于1978年造成震惊世界的九百余名教徒集体自杀。该组织以教主为中心,信徒必须绝对服从,经济和情感的世俗纽带都要切断。信徒们无条件地爱和崇拜教主,不再具有自我身份,完全融入群体。

国际膜拜团体研究会执行主任Langone以临床经验为基础,将膜拜团体对成员的“心理虐待”定义为:将人类个体当作物品操纵和使用,不尊重、忽视甚至损害其心智、自主性、人格和尊严的行为。他指出,“心理虐待”的实施方式分四种:(1)以操纵他人思想和判断能力为目的进行信息控制;(2)操控和强制个人选择;(3)粉碎或改造个体人格;(4)系统降低个人对自我价值的认同。若一个组织所采取以上方式越多,那么这个组织就越危险,对信徒的伤害就越大。一些灵修培训中所发生的威胁成员不得退出、强制服从导师命令的现象已满足心理虐待的前两组方式。(学术研究 | 心理学视角下的极端膜拜伤害问题)

事实上,对拉杰尼希及其组织的情况中国国内早有介绍,1983年詹得雄介绍了拉杰尼希及其教团。1985年拉杰尼希因种种罪行被美国政府驱逐后,《世界宗教资料》又于1986年发布消息。但是,在1989年拉杰尼希改名奥修后,中国人对这个名字比较陌生,信息不发达等原因导致没有引起足够的社会关注和预警。直到1998年才出现系统剖析奥修真实身份和组织运作真相的论文。

随着国内媒体旧事重提奥修组织在美国的犯罪事件,该组织和衍生的灵修培训班被一些媒体指为邪教,一些身心灵培训导师甚至被称为邪教教主。值得注意的是,辩护的声音也同时存在。有人在知名网络平台如豆瓣空间中为灵修、奥修学说和一些灵修导师辩护,认为“奥修是个天才,只是他的思想太过提前”,“奥修和克里希那穆提的理论,没有绝对的正确与错误,不同的人找到不同的通向精神高度的道路,就像不同的心灵需要不同的宗教形式,需要不同的语言方式,表达方式一样”,“参加铭远静心的学员心灵层次参差不齐,不排除有些心念浮躁、修为不高者做出一些有背社会道德规范的事情,这些当由个人负责,不应记在灵修的账上”。

在奥修组织中,自我的臣服是必要的过程,必须放弃与家庭与其他制度的联系。只有放弃所有之前的社会化过程,个人成道才可能达成。奥修的信徒必须生活在社区之中。实际上,远离主流社会是新时代运动的一大特征。秦铭远等人所展望的静修社区虽然没有实施,但从描绘上看,确实是对奥修社区构想的延续,社区有完善的基础设施足以让信徒们自给自足,最终融入由导师作为精神领袖的群居生活中去,脱离或摒弃原有的社会角色。历史上以社区形式组织的膜拜团体很常见,发生了多起骇人听闻的集体自杀事件。在常年的社区群体生活中,信息受到控制,自由受到限制,个体人格最终得到改造,自我认同发生扭曲,信徒可以为教主献出生命。因此,这种组织模式下的灵修社区会无限放大教主或者导师的权威,封闭或半封闭的群体生活最终会导致强迫控制和团体心理虐待。

三、新时代运动与当代中国

新时代运动兴起于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已经并不“新”了。但这些精神舶来品仍然能够极大地吸引当代中国富裕的中产阶层,原因是多方面的。

首先,世界上许多种类的整体治疗方法都和“身体工作”(body work)有密切关系。各种各样的身心灵治疗方法如按摩、药草、舞蹈甚至谭崔都把“身体”带到修炼之中。从科学上看,气功、冥想等方式确实对缓解焦虑、抑郁、疲劳感有疗效。只不过相对比较成熟的正念疗法(mindfulness-based therapy)已经剔除了宗教内容。而那些包含宗教内容、试图构建全新宇宙观回答终极问题的精神运动就显得更有吸引力,既能产生一定的身体治疗效果,又能通过身心修炼强化对组织的信任与依赖。加之灵修的很多基本概念与传统文化有相似之处或存在关联,易使具有东方神秘主义倾向的中国人产生文化认同与共鸣。

宗树人(David A. Palmer)在分析20世纪80年代初中国“气功热”成为城市居民表达宗教性的原因时指出,气功“从一种疗法练习到充满魅力的宗教狂热集体表达”,与20世纪下半叶的中国社会转型密切相关。类似的,身心灵运动也正是赶在中国社会转型阶段广泛传播。随着中产阶级数量的扩大和生活节奏的加快,各种压力也不断增加,群体的焦虑和不安全感需要找到合适的出口释放。奥修宣称要把人内在的种种欲望、压抑、制约透过各种方式宣泄出来。追求成道之路不必要放弃任何世俗的东西,反对传统宗教的弃俗或禁欲,认为金钱有利修行,贫穷并不能导致修行上的成就,也未必有什么美德。鼓励有钱人回到世俗赚取足够金钱支持社区发展。中国的灵修培训主要针对有经济实力的白领中产,如秦铭远为期21天的《神秘玫瑰》培训课,每个学员要一次性缴纳10万元人民币,远远超过一般工薪阶层的承受能力。创造丰盛组织的国际学员班是100万元。

另外,奥修强调任何社会制度的认同如家庭、宗教组织和政府都会残害个人内在心灵的成长。要不断地启悟信徒在道德、价值、规范上做出颠覆。奥修对于性的态度非常开放,认为性能量透过谭崔技巧可以提升灵性,而婚姻是压抑人本性的制度。一些报道中,打破传统的婚姻制度束缚,进行换妻换夫,追求疯狂的性体验是一些中国灵修培训非常提倡的内容。种种观念,都与传统大相径庭,却对新兴富余阶层有很大诱惑,迎合一部分人追求新奇刺激的心理和优越感。

Carter研究奥修的克里斯马时指出,奥修融合了印度佛教的传统,并创新了各种宗派的特点,以一元论为基准,强调在灵魂与物质、人与神、宗教与世俗当中,没有任何分别。他称自己是“真正存在主义者”,所有的二元观念如好坏、善恶、对错,皆是幻想。而“融入存在”也常常是秦铭远等导师所宣称的目标之一。这种看似朴实平等的一元论哲学并没有把奥修和其他导师平凡化,反而更加增加他们在信徒心中的地位。

迄今,各种身心灵培训组织在中国社会仍然活跃。奥修等印度大师(guru)和身心灵运动的形象在中国具有多面性:从智慧的哲学家到臭名昭著的邪教教主,从有益身心的修炼到有伤风化的邪术,是这些膜拜团体发展的归宿。奥修教义比较吸引人的地方在于他对于性和金钱的态度。但是这一整套反传统的话术也为一些培训组织提供了非法敛财和精神控制的思想资源和条件。90年代末中国政府依法取缔邪教组织后气功热逐渐消退,但基于“疗法练习”的身心灵运动正在填补新的精神市场空缺,特别是具有克里斯马的灵性导师们可能又一次成为造神对象,类似组织的宗教化倾向值得警惕。

面对当代中国社会转型期人们日益增长的精神和文化需求,积极引导和寻求更加安全的健身体育项目尤为重要。在神功热之后,中国国家体育总局积极创编推广健身气功,期待以一种健康、去宗教化的运动方式逐步代替宗教化的身体疗法,有效规避气功组织邪教化的风险。有国家认证资格的健身气功培训师在教授气功课程上不能有任何自我神化、个人崇拜的行为。借鉴正念疗法的去宗教化处理,将身心灵运动中一些真正经过科学验证、有效的疗法从宗教内容中剥离出来,逐步建立和完善正规的培训资格认证机制,加强对国际身心灵类膜拜团体的鉴别和向国内渗透的信息预警,都是未来亟待完善的方向。(来源:《科学与无神论》2019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