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有害气功与伪气功
作者:王清淮   来源:薄荷茶社   日期:2022-12-04

将导引称为“气功”,是河北威县人刘贵珍的首倡。1950年代,刘贵珍主修“内养功”,内养功,其实是“内丹术”的委婉说法,1957年,刘贵珍主持在河北省第二干部疗养院、唐山疗养所、北戴河疗养院等地组建“气功疗养院”,把“内养功”正式改称为“气功”。刘贵珍的气功原理仅在“气”,五个关键词:气、意识、冲击、线(路)、力量,构成后来中国气功大爆发的原动力。后来的气功师把这五个关键词的范围无限扩大,“特异功能”之魔冲破所罗门之瓶。

气贯丹田是借助于呼吸时胸部感觉的力量向丹田部位冲击之意。丹田部位在下腹,呼吸之气无论如何是不会达到这个部位的,而是借助于呼吸时的感觉,在反应上与人体之正中央建立了一条冲向丹田部位的兴奋线,这种兴奋线完成后,就加强了意识对丹田部位的刺激力量。所以说气贯丹田是加强对丹田刺激的一种强化手段。[ 刘贵珍:《气功问答》,载金冠等编《气功精选》,人民体育出版社,1981年版,第12页。]

刘贵珍的气功适用范围仅在“医”:“气功通经活络,调和气血的作用,不但在临床上得到证明,在实践观察方面也取得作证意义的材料,当练功进展到一定程度时,体内气血运行发生调节性的变化,由于血液呈现再分配状态,出现末梢血管扩张、微循环改善,组织血流量增加,局部温度增高等现象。”[ 刘贵珍:《气功治病保健作用的祖国医学理论》,北京气功研究会编《气功学术论文选编》(未刊内部资料)第7页。材料未标印行时间。这是北京气功研究会首届年会的论文集,年会召开时间为1981年11月26日至29日,材料结集时间当在此后。]练气功对一些常见病和大病后的恢复等“均有较好效果”。医学界一些专家认为用气功称呼养生方法并不准确,觉得这个称呼缺乏理论内涵,还容易和拳脚棍棒等武功运动混淆。但他们也认为“气功”以气为功,名声响亮,适合传播,于是将错就错,认可它的称名。刘贵珍意识中的“气功”,是一种比较稳健的“内丹术”,目的在于健身,方法在于调理,他发现人的意念可以调控体内之气:“通过心意相依,以意领气的锻炼,练功者可以随心所欲地而意到气到某个部位或脏腑。”同时又说:“气功养生,乃是既注重个体内因锻炼,又强调‘精神修养,顺应四时,起居有常,不妄作劳’,四方面综合调理的养生法。其治病保健机制,也必然是诸因素的综合作用。”[ 刘贵珍:《气功治病保健作用的祖国医学理论》,北京气功研究会编《气功学术论文选编》(未刊内部资料)第7页。]其后,“气功”二字后来被人恶意盗用,盗用者就是那些新兴邪教的创立者。

清代中期严厉惩治邪教,凡以“教”称名的民间组织都会受到官府的严厉盘查,邪教为了逃避打击,就把名字中的“教”字去掉,改称“会”“道”“门”,如龙华会,即“龙华教”,一贯道,即“一贯教”,在理门,即“在理教”。1980年代崛起的各种内丹修炼术,不约而同都叫“功”,这一方面由于气功二字约定俗成,另一原因更透彻:他们都知道自己将要建立的组织,形式一定是宗教和类宗教的,因为宗教和类宗教形式最方便聚拢群众。

早期民间的气功以“硬气功”为主,重在功,气为辅助,如马礼堂气功。马礼堂早年以武术知名,晚年研究气功,但主攻仍在拳脚。气功潮中,马礼堂很快转型,在央视开讲“养气功”,著书张扬气功“神力”,断言练气功可以长生久视,返老还童,把健身气功、硬气功和武术都归并在内丹术的门下。郭林气功通过调整呼吸,养丹田之气,用真气和元气抵抗疾病。郭林称之为“新气功”,可见当时人们对“气功”的理解接近早先的马礼堂气功。郭林气功是个转折点,她将“气功”回归到导引的本义,但她倡导的导引区别于传统的导引术,它的目的不在成仙成道,只在克服疾病,实际把气功与保养身体结合在一起,与当时广泛流行的广播体操具有相同的价值取向与功效。尤其郭林气功摆脱拳脚的束缚,引导气功面向大众,所以郭林对气功具有普及之功。但郭林对气功健身和祛病功效的称说,也不免夸大其词,时涉玄虚,闻者往往疑窦丛生。郭林说自己退回美国方面的邀请函,“毅然”留在中国传授气功,熟悉这一套政治语汇的人们都不免为之莞尔。1981年,中国体育出版社将国内流行的十几种气功功法汇编为《气功精选》出版,八年内6次印刷,共销售65万册,1985年出版《气功精选续编》,第一次印刷达15万册。气功世界,蔚成大观。

但赵金香“鹤翔庄”气功的出现,改变了气功的发展态势,气功走向发展的快车道。据赵金香的弟子介绍,1980年的某一天,赵金香晚间禅坐的朦胧混沌之中,“先天真意”不断涌现,于是根据中医学、仿生学、力学等原理编排了一些招式,他将这些招式串连起来,作为第二天的教材。经过在北京日坛公园的试练观察,疗效极佳。这一段话成为后来多数气功大师起家的固定公式,更多玄虚引人入五里雾,惟其如此,这门功法才获得神的加持。鹤翔庄之后,“激进”的气功势头急速膨胀,玄虚和神化也愈演愈烈。这时,一些气功组织和主导者利用民众对气功的喜爱和好奇,把它开发为高利润产业,这已经与强身健体的气功原初意义背道而驰。有的“气功师”用已经被国家明令禁止的旧式迷信如“叫魂”等招摇,吸引群众的注意,有的居然把自己包装为先贤再世,比如还活着的徐庶。截止1990年,在国家体育总局注册,被国家认可的“气功”有160家,实际气功发展已经呈爆炸趋势,1993年《扬子晚报》刊文介绍:“目前中国气功界的功法每年约以300种的速度增长,至今已达上万种。”[ 《香功大师追踪记》,《扬子晚报》,1993年元月1日。]

赵金香的“鹤翔庄”气功,受东汉华佗“五禽戏”的启发创造而成。五禽戏的运动方式历史无考,仅存名称,赵金香根据历代相传导引法的描述,再加上自己“朦胧混沌之中”的意识流想象,创建一套别致的功法,命名为“鹤翔庄”。鹤翔庄特别强调修炼者其人(练功者)、其时(练功时)的道德修养,有所谓“修功先修德”的教条,这实际是一种精神控制,表面指修炼者需要道德高尚,比如不妄语不偷盗之类,其实已经悄悄过渡到对本门派功法的无条件服从,以及对宗师的信仰崇拜。赵金香著《中国鹤翔庄气功》,专辟“功德篇”,把传统的“仁义礼智信恭”纳入自己的练功系列,主张练气功的人要积德行善。《中国自在气功》辟“修养篇”,第一章的题目为“防治疾病必须加强功德修养”。这样,本来很普通的气功修炼,就被强行灌输了宗教信仰的成分,潜藏了强烈的心理暗示,为气功堕落为气功邪教埋下了伏笔。

赵金香在《中国鹤翔庄气功》前言中的一段话,对后来的诸多气功及气功大师有重大影响,它叙述了一些气功大师共同的心路历程:“气功不仅可以健身祛病,更能开发智慧,激发人体潜能。大力发展气功事业,可以提高人的智力,调动人的先天潜能,提高人改造自身的有效性。这对民族的兴旺和人类的繁荣都会有深远的影响”[ 赵金香:《中国鹤翔庄气功》,北京出版社,1986年版,“前言”第2页。]这种意见与当时风行全国以魔术和马戏团杂耍为“特异功能”的闹剧相呼应,使鹤翔庄较早进入巫术境界。鹤翔庄是最早全民普及的气功,据称练功者达一千万人,此或非欺世虚言。1980年代中期,公园里,马路边,教室、运动场,随处可见鹤翔庄练功者失去自我控制的“自发功”,他们闭目站立,口角流涎,全身颤抖,摇摇欲坠。练功者和气功师说这是人体潜能被激发了,但这种“激发”丑态毕见,人们讥讽为“群魔乱舞”。与此同时,“激进”势力渐渐掌握气功的话语权,1983年7月,“中华全国中医学会”和“气功科学研究会”联合正式发文,文件称练鹤翔庄出现“走火入魔”现象,是因为有人冒用和篡改鹤翔庄功法,文件称要严正维护鹤翔庄的名誉。“两会”为一家气功站台力挺,创造了时代新闻。稍后,气功新锐严新的“带功报告”会场,所谓“自发功”比鹤翔庄更进一步,“出功者”进入癫狂状态,这些人不再强制自己保持站立的姿势,他们或坐或卧,匍匐翻滚,号哭嘶吼,涕泗交流。“鹤翔庄气功”和“严新气功”将养生活动普及到社会各阶层尤其底层,形成全民养生热潮,复制了1965年全民“打鸡血”的狂热。对此,旁观的佛教界人士尖锐指出,所谓“自发功”,是练功者心里不净,把鬼招来了。很可惜,有关部门正被“鬼”欺瞒,对这种警告置若罔闻。

现在全世界到处都讲气功,可以说是一种时髦的东西,所以就疯狂了世界上的老人、中年人、少年人,都莫名奇妙要学气功。神功来了,不会乱蹦乱跳,不会哆哩哆嗦,神功是斯文的。这美其名叫“自发功”,根本不是。根本是怎么样?凡是蹦蹦跳跳的,都有一个鬼在支配那个人,那个人已经快走火入魔了。学气功要怎么样?要斯文一点,气没有蹦蹦跳跳的。气球里头有气,你一拍,它掉在地上就蹦起来。可是你无缘无故,就那么自己哆哩哆嗦地动起来,这就是因为你没有定力,他才引诱人,说叫你要怎么怎么动。这都是以盲引盲啊!弄得热腾腾的,全世界都发狂了,……那不叫气功,叫什么功呢?叫妖功。[ 《宣化上人开示:气功·神功·鬼功》,宣化上人1990年开示于旧金山“万佛圣城”。本书引用时有文字调整。]

赵金香、严新这种张扬的气功果然招来了鬼和魔。张香玉自称“玉皇大帝的女儿”,1985年冬对外宣布,经“先师”指点,授予她“自然中心功”,她获此功后,能够透视人体,看穿地球,与万物对话。她已见过玉皇大帝、观音菩萨、王母娘娘、释迦牟尼。她说“自然中心功”一两千年才出现一次,而且只传授她一人,并通过她传授给广大群众,造福人类。她说此功是人间最高层次的气功,不练此功,灾难重重。她还说练自然中心功不仅自己能祛病延年,还可为他人诊治百病,更可以练出透视、遥测等特异功能。她凭借一套“宇宙语”,和李培才的鼓吹书《大自然的魂魄》,跻身当时中国“三大气功师”,与严新、张宏堡齐头并进。张香玉与赵金香一样强调练功者要“德才兼备、品质高尚、大公无私、与人为善”。意思是不学成雷锋就不能练气功。她为练功人编了一个很符合她小学生学历的口诀:“世间无宝在宝中,宝中无宝看谁听。有人识宝不相识,相识才有玉宝灵。”“雷锋”气功师张香玉因为诈骗钱财被判刑,是最早折戟的大气功师。继起的“医家秘传气功”黄润田1993年12月末在北京妙峰山举办强化训练班,一张照片记录了训练班的情景,也记录了荒诞的历史:凌晨时分,三百多人每人头上一口崭新的双耳铝锅,面向东方闭目静坐,等待太阳升起。原来他们在接受天地之灵气,实行“天人合一”。学员们希望得功后凭借强大气功看透大地,发现土改时期地主老财埋在地下的金银财宝。《中国气功科学》记录了当时的盛况:“元月2日上午,学员们每人手里一根‘心里美’萝卜,在院子里有阳光的地方,高抬着腿走步,模样很怪。认真做一刻钟后,又来到会场,大家按照老师的要求,用萝卜在自己身上有病的地方滚动按摩,有的自我按摩,有的互相按摩。奇效出现了,许多学员流下了激动的泪水。”[ 业浔等:《医家秘传气功,妙峰山上显神奇》,《中国气功科学》,1994年第6期]因为他们身上肿块硬痂全都消失了。

张志祥也强调修德,他公布的“元极功养德标准”说:“遵守政府法令,不违法乱纪,以为人类造福为己任。尊敬师长,珍惜生命,不贪酒淫乱,不偷盗赌博,不狂言傲横,不奢侈懒惰,不忤逆不孝,不阳奉阴违,不背信弃义,不溺爱不明。”[ 张志祥:《中国元极功法》(一),科学出版社,1989年版扉页。]气功师不约而同把修德作为练功的基要条件,说明气功的根基是心理的而不是肌理的,这样的气功很容易演变为邪教。

张志祥1987年就敏锐地认识到气功的产业价值潜力,气功师也将是一份很有前途的职业,果断推出“元极功”。张志祥宣称“元极功”来自家传,他母亲在很早时候就把功法传授给他,让他等待时机。现在时候到了,他要把元极功“无私”地奉献给天下人。原本“秘不外传”的《中国元极功法》轰然出世,其词曰:“余家数代信奉佛道,家祖蒙宗师栽培,秘授‘元极图’、《元极秘录》,修炼元极公案,至嘱嫡传子孙,不得外泄……”[ 张志祥:《中国元极功法》(一),科学出版社,1989年版,“序”第1页。]几乎所有的气功师都有相似的经历,大抵说师傅教给他独门绝技,时机成熟,师傅派他出山拯救苍生。这是明清武侠小说和戏曲的习用老套,源自小说家的虚构,资讯闭塞的民众却信以为真。陈独秀说,中国北方民众受戏曲的影响太深,生活中往往照搬戏曲舞台。语气颇为不屑。庚子之变,南北文化的分野昭然,南方拒绝朝廷的“乱命”,东南互保,与各国达成谅解,响应皇太后向各国宣战诏令的只有任职于南方的北人李秉衡,是以南人多鄙视北人的粗疏愚昧。武侠小说也有同样的效果:世外高人深山古洞修炼十年八年,练成独门绝技,一出山就武功盖世,万众披靡。张宏堡、张宝胜、张小平、李洪志都以此自鸣。试想,一个习武者,隐居在与世隔绝的山洞里,每天面对一个很老的师傅,没有与同龄人切磋技艺的场合,也没有比赛和实战的机会,他的武功怎能进步和提高?武侠小说本来是市井娱乐,所以故作神秘,但中国北方民众总愿意相信书上所写,他们义无反顾探索深山,寻找“白胡子老头”拜师,多年学得“屠龙艺”,登上拳台与专业选手甚至业余选手对阵,开赛铃响就中拳倒地,直接被裁判读秒。

严新以带功报告的巨额门票收入迅速致富,成为当时中国“最先富起来”的人。张志祥把湖北鄂州莲花山打造为元极功“圣地”,要修炼元极功法的人们来此“朝圣”,朝圣的花费不菲,莲花山形成一条完整的“气功产业链”。比较严新、张志祥的气功事业红红火火,赵金香就显得形而上,他没有利用人们对鹤翔庄的迷恋进一步扩大自己的气功市场,以攫取更多的钱财。

严新气功走“高端路线”,主攻权威部门和权力人士,清华大学和国家重要军工部门是严新的主攻目标。他顺利实现了这项目标,在清华大学组建特别实验室,实验人体外气远距离传输。严新实验的内容高端,使人不敢质疑,事关国防,一般群众更无可置喙,严新在讲座中公开说,他的气功正在为国家“某些重要的高科技部门”所利用,故意闪烁其词,给人留下丰富的联想。严新的气功实验得到某些权威人士的大力支持,所以严新气功大行其道,严新也成为气功界泰斗般的人物。他的“带功报告”门票炒到天价,仍然一票难求,没有刊号的《严新言论集》也导致洛阳纸贵。《瑰宝之光》一书记下了严新气功风靡华夏的盛况:严新所到,万人空巷,争相沾染仙气。严新让前来考察气功真伪的政府工作人员面壁而立,他自己站在五米以外,手慢慢抬起,往前一推,干事就往墙上撞去,他又把手往回一拉,干事马上倒退几步,吓得连忙喊叫:“快停下!快停下!我服啦!”[ 钱成、周新:《瑰宝之光》,工人出版社,1988年版,第57页。]张震寰要严新在美国发功,“一万多公里,洲际导弹的距离,发到北京来,看看起不起作用!”并鼓励他“将来能上月球上发功去!”[ 张震寰:《在气功科学学会成立大会上的讲话》,1993年12月9日。]国家体委主任为严新的“气功科研”大开绿灯。以致一向谨慎的严新也大放厥词,说他的电气功可使北京地铁无电运行三个小时。1987年,还传出严新发功降雨浇灭大兴安岭森林大火的旷世奇闻。这个神话还有升级版,几年后部分气功转化为邪教,“华藏宗门”教主吴泽衡吹一口气立刻可以大雨滂沱,连发功的功夫都省了。

张宏堡与张志祥约略同时“出山”,张宏堡推出的“麒麟文化”,一鸣惊人。他相貌俊朗,为人持续高调,经常在一群女“护法”的护持下巡视街衢,意念中享受臣民的“山呼万岁”,后来出逃美国,也仍然嫔妃成群。他声称,中国文化有三个分支,分别是黄河流域的“龙文化”,长江流域的“凤文化”,第三个,就是以他为领袖的东北地区的“麒麟文化”。他说,中国皇权一直是龙文化主流,凤文化交错期间,而东北地区的麒麟文化一直没有施展的机会,言下之意,张宏堡将创造麒麟文化一统江山的历史新阶段。考察张宏堡所谓的“麒麟文化”,其实就是萨满教的装神弄鬼,投胎转世,故意忘记喝“孟婆汤”之类,再用浅显的庸俗哲学理论作简易包装。张宏堡抓住人们希图气功健身祛病的心理,用极为特殊的方法为人治病:抓病气。张宏堡说这叫“神仙一把抓”。张宏堡善于包装,出山不久,他的大弟子纪一写出《大气功师出山》一书,把张宏堡的故事掺杂在许多神奇传说中,张宏堡身上神气洋溢。张宏堡创建“中华养生益智功”,简称“中功”,不到三年,练习者达到600万。到1995中功全盛时期,中功组织称练习者5000万,是当时中国第一大功种。张宏堡的气功强调组织原则,强化纪律,层级管理,专项负责,它还有拥有武装护卫,俨然“国家”体制规模。实际上他已经建立了与国家政府机构平行的组织,称“辅导站”。辅导站分层级,遍布全国城乡,运作高效率,有意与政府机关争高下。

又一个气功“圣地”1988年在河南洛阳产生,叫香功,领袖田瑞生。田瑞生也走高端路线,他的“高端”不同于严新,他定向在知识分子,特别是高级知识分子。1980年代,知识分子的地位有了大跃进式的提升,社会地位决定知识分子获得强势发言权,而社会整体认可知识分子的意见,田瑞生审时度势,主攻知识界。1994年出版的《千位高知话香功》(第一辑。计划出版五辑),收录200多位教授(副教授)、高级工程师、高级经济师、高级军官及政府官员等对香功的体会和赞美文章,声称香功要征服全国高级知识分子。但香功在各个方面都显得与时尚隔离甚远,这与田瑞生的年纪有关,他无力与来自东北的年轻气功大师比较高低,李洪志就嘲笑练香功的动作像黄鼠狼拜年,只得另辟“蹊”径,香功宣称,练功到一定程度,身上会散发香气,是植物的花香,玫瑰香、玉兰香、栀子花香等等。后来他又把香气源扩展到动物界。激发出香气,也是一种特异功能。田瑞生演讲现场,每隔一二十分钟,便要发功一次,并提醒听众“现在大家的包里有檀香味”,或者“有北京烤鸭味”,每次都得到了台下暴风雨般的应和。最后他要求大家“哪儿有病摸哪儿”,高呼三声:“没有啦!没有啦!没有啦!”身上的病就都没有了。然后一群人涌上台抢话筒纷纷作“见证”,证明功法奇效,疾病真的“没有啦!”香功的基本手法取自清代的闻香教。在“发功”方式上,香功又模仿清茶门教:香功信众在午夜用一杯清水,伸出手掌向洛阳方向,远距离接受洛阳田瑞生大师的信息。清茶门教也源于闻香教,原来闻香教、清茶门教、香功一脉相承,区别是清茶门教的清水在发功现场,香功的清水可以放置在世界上的任何地方,田瑞生的香功之气可以沿着地球曲面作用在地球的每一个角落。香功对闻香教的作伪手法继承得惟妙惟肖。香功的另一条“蹊径”是制作掺假照片,对田瑞生演讲时的照片多次曝光,照片出现怪异的光线,香功方面宣称是大师的气场作用使然,大师发功改变了声光电的路径。其实这些照片由简单的曝光技术处理而成,所谓一千多位高级知识分子,居然没有一个人对此提出质疑。国防科工委一些领导老当益壮,每有重大气功活动必到,理所当然地热情为香功书作序,还在一次会议讲话中极力称赞香功,并为香功辩护,他说,练香功辟谷死了人,派出所把大师抓起来,肯定抓错了,她不听大师的指导乱辟谷才导致死亡的。

张小平1990年“出山”,此时气功“大师”们已经将气功的江山瓜分完毕,张小平不可能再来分一杯羹。但张小平自有主意,他模仿民国时期的一贯道:各宗各派林立,一贯道一并收拢,号称囊括万家,叫做“吾道一以贯之”,贯串天下之教,自己僭称“总教主”。张小平自称“佛子”,把自己的功法取名为“万法归一功”,在气功风起云涌的时代,有人宣称收拢各功法为一家,这符合事物发展规律,但也需要胆量。张小平胆量足够大,自称要成为第二个希特勒,又不伦不类地宣称要成为第二个毛泽东,1993年出版的张小平著《中华奇宝“万法归一功”秘传真经》,扉页上赫然印着足以“震惊世界”的字句:“东北出了个红太阳!”“佛子张小平——一个注定要震惊世界的人!”胆子足够大的张小平气功事业的规模也相当大,自称有徒众上千万。当然,他获得财富也无数。但由于性格的原因,尽管有冯同军《佛子张小平出山记》极力渲染,把他包装成得到“神仙佛道儒”五家同时寄托厚望的救世主,又有某军报女记者“零距离”追踪采访宣传,但张小平始终不能挤进大气功师的行列。从他对风光无限的东北同乡张宝胜的鄙夷愤愤之色,可见张小平这一后起者面对气功盛宴却难以入席的郁闷不平。

在所有成名的气功大师中,李洪志起步最晚,1992年才开始在长春胜利公园传授法轮功。“万法归一”的张小平都难以挤上气功大宴席的贵宾席,两年后的李洪志应该更难有作为,但李洪志却成为20世纪中国气功潮的最后集大成者,这使张小平等人目瞪口呆,气功巫术的领军大师张宏堡也甚感茫然。李洪志在很短的时间内,走出东北,挤占全国主要气功市场,一跃成为气功界的大宗师,与张宏堡张志祥等比肩而立,踌躇满志,继而睥睨天下,俯瞰“二张”。李洪志与张小平一样,对气功是门外汉,而且兴趣寡淡。他的成功得力于两个方面。第一,他以高明的心理暗示技巧和高超的演讲口才,博得听众的心悦诚服;第二,他巧妙地把佛教的“法轮”与内丹术的“功”结合起来,形成看似不伦不类,实则在群众中获得广泛认同的新门派,被誉为一种新型气功。但这门新型气功很快摆脱“功”的伪装,向“教”靠拢,并显露出邪教本色。与其他气功强调在练功中注入意念不同,李洪志率先让“气功”回归宗教的本位,把“信念”改为“信仰”,狠抓思想控制这道命门。他不管练功,反对用气功治病,他要求信众每天不间断地阅读他的经书《转法轮》,读抄背,说讲传。三年后,李洪志彻底抛开了气功,把法轮功改为专门讲道的“法轮大法”,复制张志祥的办法,声称自己的门派不是气功,企图挤进世界“新兴宗教”的行列。李洪志的组织方式模仿中功,建立与政府机构相平行的庞大的气功组织系统,各级“辅导总站”和“辅导站”及“练功点”。这套系统以互联网做指挥工具,运转灵活,高效高能,使其他以传统方式聚众传功的气功团体相形见绌,望“轮”兴叹,气功界枭雄张宏堡更有“既生瑜何生亮”的无奈感慨。

法轮功弟子肖郧,模仿法轮功“理论”体系,1997年创造“慈悲功”,有慈悲功辅导站、辅导总站等机构。肖郧自称“圣王”,鼓吹“明慧双修”,称与他双修可以“转化业力”并且“长功”。肖郧借练功之名,奸污女学员,称与之发生性关系的女子为“明慧母”,从高层次掉下来的人,经过与他的双修,可以重新回到高层次。以神圣的名义行奸,也是邪教惯用的手法,比如附佛外道的卢胜彦、吴泽衡,附基督教外道的吴扬明、刘家国。

同为燕齐神怪文化地区滋养出的狄玉明,是气功大师中唯一的“文青”,在《中修菩提》开篇摹写散文诗“把门打开”,居然像模像样:“从此∕我把我的所有门∕都打开∕来吧,风∕吹个痛快∕来吧,雨∕淋个痛快∕痛快地躺在宇际星空∕宇宙在腹中混旋∕头是亿亿天∕心是极乐天。”[ 狄玉明:《中修菩提》,春风文艺出版社,1996年版,“开篇”第1页。]不但《中修菩提》文意盎然,一部礼赞狄玉明的书《一代神奇狄玉明》也酷似狄的风格:“你可以想象自己正在浩渺无垠的大海上,身边空无一人,海水碧蓝,轻缓地涌动。海风习来,沁人心脾,透入肌骨。鱼儿不时地跃出水面,白色的海鸥在自由自在地飞翔……”[ 许松林:《一带神奇狄玉明》,华龄出版社,1994年版,第7页。]总算为粗鄙的气功界带来一丝文风。狄玉明与李洪志约略同时登场,也窃取佛教的一两个术语,1991年编造成“菩提功”。他书中说,被扁鹊说死的是齐桓公,那么他说勃列日涅夫支持女巫库列金娜做“无接触治疗”,很可能是他自己的猜想。但他比李洪志更通透,创立之初就抛开“功”直接称“教”,他自认“金佛转世”。他很早就潜入加拿大,在境外出版菩提教书籍,指挥国内的信众修习。

胡志平,曾为辽宁营口市化纤总厂厂长,辞了公职在江苏创编“中华昆仑女神功”,自己取法号“妙航”,出版《修行者》(原名《探索者》)。《修行者》张扬神怪,上帝的几个妃子争风吃醋等等,忽然又转入武侠,又忽然作者在跳在书中发一通议论,然后又消失不见。整部书能成功地做到情节不衔接,语言不连贯,也需要一定的勇气。胡志平在《修行者》序言中的一首疑似诗也保持这种风格:“虎腾龙跃金山里,东边太阳西边雨。挥剑昂首吼青天,天下谁人敢凌仙!”能做到四句“诗”互相不认识。关于“中华昆仑女神功”的来历,胡志平说:“第一次天地大战之时,天上的神为抢夺这两本真经,需动用为数不少的战团,在欧亚大陆间,驰骋沙场。结果为玄龙大帝所得。第二次天地大战时,天上的神,以西方的阿西娜和阿波罗为主的战团,再次为九阳和九阴这两本真经,挥动大军,直指东方玄龙大帝的大本营,结果死伤枕籍,事为玉皇大帝知悉,而收回真经,如是真经沉寂了数千年之久。”后来又经过好几个千年,到胡志平,功法再次遍照世界,它超越了气功,还超越了宗教。胡志平以“大工业”方式制造261部小说,将玄幻和神功“拉郎配”,居然能迷惑许多原本只迷恋保健品的中老年人,此事甚为诡异。“遍照大神”胡志平因犯非法经营罪被判处有期徒刑5年,刑满释放后,仍然地下指挥邪教活动。

四川南充人屈成春,据说祖籍湖北秭归,因为也姓屈,就认定屈原为自己的远祖,他坚固的旁证,山西娄烦一座小村子,村后有一座“花果山”,村民全部都姓孙,村民们说自己是孙悟空的后代。孙悟空是和尚不能娶妻,但屈原爱美女,文史典籍俱在,那么屈成春的理由还充分些。他说屈原是一位气功大师,《离骚》就是一部气功修炼指南,屈成春夫妇根据《离骚》创编“三三九乘元功”,借此敛财巨万。屈成春私淑弟子四川万县人刘继能,看到气功大师们个个风光无限,1992年果断推出“中国自然特异功”,模仿张宏堡中功,自称“国功”。为了与先辈大师一争高下,他自称在神农架等地得到隐居高人的点化。不出所料,这又是一个神龙不见首尾的“白胡子老头”。刘继能还在自己的出生事业上祭出大手笔,把自己包装为宇宙最大的神仙:刘老先生凌晨到屋后头的大青石板上吐故纳新,盘坐在石板上睡着了,“忽然,一颗硕大无比的巨星闪着金灿灿的光芒运转到他的怀里停了下来,挥之不去,问之不语,只感到有一股久别似的温情涌入他的心田,尽管他通晓天文地理,可对发生在自己身上的这件事也觉得神异非常,惊醒一看,天已大亮,才知道自己在做梦。急急忙忙跑回家中,一声婴儿的啼哭向他报出了喜讯:刘大师(就是刘继能)已经平安地来到了人间。”[ 邓国权、刘军:《中国自然特异功》,人文出版社,1995年版,第6页。]一颗巨星,而且硕大无比,刘大师应该是上应天星超越历史的大人物。果然,刘继能豪爽地向信众们激情演讲:“在三班(含五六部功)的五部功上乘功法里面,刘大师将动用他所修成的莲花、佛光、金光对大家进行脱胎换骨的训练,通过净身的方法去掉大家的凡气、俗气,还大家以莲花身、金光体,让每一个人佛光闪耀,甘露润心,紫乳润体,层次更高,功效更神,能把修炼者带入一个仙的境界。”[ 刘继能:《中国自然特异功》(未刊内部资料),第124页。]“紫乳”不知是何物件,或为刘大师独家发明。刘大师面相特别,促狭者说他天生痴愚之相,但《中国气功》力排众议,赞美刘大师“面容慈祥、端庄”。刘继能憨厚地张着嘴唇:“祝愿每一位国功修炼者能早日成正果,成佛成仙,让我们以莲花身、金光体相见!”[ 刘继能:《中国自然特异功》(未刊内部资料),第124页。]其实他的说教大部抄袭模仿严新。刘继能被人记住,是因为他第一个承认练气功就是“炼金丹”。广东兴宁人罗坤生面相与刘继能一样憨厚,登上了多部作者自费出版的“名人大典”。他发明“全息治疗仪”,只需听仪器发出的声音,就可以彻底治疗高血糖、血脂稠、肝腹水、肝癌、肺癌。罗坤生说:“人体生物场必定受宇宙总能场的制约和影响,万病之宗,就是人体生物场与宇宙统一场的失调。我们正是通过科学的方法制作治疗仪,实现人体生物场和宇宙统一场的同步,使万病俱消。”[ 《探秘“世界网络医院”:是高科技还是骗局?》,《大河健康报》,2008年7月29日。]

河南襄城人温金路,自认法名“金光道”,创编“日月气功”,宣称可以预测万物,未卜先知,用“一手托太阳、一手托月亮”的意念为人治病,病人需要念念有词:“心要慈,心要善;去邪恶,心不贪。”这是日月气功的十二字真言。修炼这个功法加口诵“真言”种地,能够提高粮食产量,还能开发儿童智力。开发智力这事难以求证,耕田种地当年却就见“效果”。一个日月气功的女信徒,种田时不给庄稼施肥,坐在田埂上对着水稻发功念口诀,到秋天人家收稻谷,她也收稻谷,却正应了那句民谣:“人家收一石,她家收一担。”一个年轻媳妇,自从学了日月气功就再不给猪喂饲料,每天早晚两次站在猪圈门口发功,代替喂食,猪饿得嗷嗷叫简直要吃人,到了年底,肉没长,毛长得老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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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审:曙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