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方占星术,更常见的一种简化形式,就是今天所说的“星座占卜”。占星术是从远古到17世纪科学革命以前的观念,随着自然科学和社会科学的研究发展,占星术所依赖的基础早已被否定,但在今天的世界中,占星术作为一种带有迷信、神秘主义的文化现象,依然流行于世。
图片古人的精神世界
人类历史古老而漫长,超出一般人的想象。考古学和分子生物学(DNA分析)表明,今天人类的直系祖先在10万年前至15万年前陆续从非洲大草原走出,逐渐分布到世界各地。约1万年前,一些地方陆续进入农业定居社会,为文明的诞生做好了准备。
出于追逐野兽和采集食物的需要,人们注意到了自然节律,特别是草木生长、动物繁衍、日月星辰的运行之间的关系。与其它被动适应自然的物种不同的是,人类特有的好奇心促使人们追问世间万物之间的关系,尤其是明亮的日月星辰对地上事物的影响。天文学和占星术这对连体婴儿就是在这个背景下诞生的,最初,它们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不分彼此。
现代天文学研究的对象是天体运行、结构、性质,以及宇宙的形成与演化;占星术则是认为太阳、月亮、行星在黄道星座之间的位置会影响地上个人性格甚至国家命运,从而昭示未来。但在古人眼里它们几乎不可区分。实际上“天文”这个词在中国古代的本意是“天体排列成的图像”,也就是上天的旨意,所以《易经》里才有“观乎天文,以察时变;观乎人文,以化成天下”这样的说法,可见“天文”与天下兴衰关系密切。古代天文学和占星术就是这样的统一体,有学者认为可称之为“天学”。
“占星术”是占卜术的一种。占卜是人类在无力掌握自然规律的情况下,希望借助某种符号的变化来窥测神灵的意愿。占卜所用的符号有很多,没有必然性,用竹签蓍草、阴阳八卦、扑克牌、塔罗牌、星座行星,或者灼烧之后的甲骨,或者剖开羊的内脏,都可以人为规定一套规则。占卜的符号和规则越复杂,就显得越高级。占星术以神圣天体的名义,结合复杂的“天体属性”“人的属性”,虽然屡经打击,但利用大众的盲目崇拜,成功地生存至今。
占卜是为了对拿不定主意的事情做预测,实际上最后做决定的还是主事者的心意。比如《史记·日者列传》记载汉武帝请来七家占卜士问何日娶妇吉利,七家给出的结果都不一样。最后皇帝自己从中选择了一家为准。尽管占卜时灵时不灵,古人之所愿意相信它,是因为在古人看来,有一些神灵(神秘力量)在主宰世界。这些神灵可能是日月星辰,也可能是山川河流、风雨雷电、树木花草,或者是虚构的和真实的古代英雄、名人、祖先。
在古人的世界里,何止“举头三尺有神明”,其实身边到处都是神灵。这种神秘主义观点,或者称为万物有灵论(泛神论、泛灵论),是世界各个民族古代都存在的现象。走进罗马的万神殿,或者中国的佛寺道观,我们都能看到这些被人们崇拜的各类神灵。古人对神灵的能力大小、职权范围进行了详细而复杂的划分。总之,只要你愿意,生活中的一切都可以跟这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神灵有关系。在古人的精神世界里,这些神灵都是真实存在,因而需要敬畏的。
与神灵(神秘力量)进行沟通的方式,最初是通过祭司或巫师进行的。为了这个目的,古人发明了魔法语言(在古人看来语言就是一种魔法)以及占卜所依赖的符号。神秘主义(今天称之为迷信),是古人对事物之间联系规则的猜测,只是很可惜他们猜错了,把人为想象出来的神灵当作了真实。街头落魄的算命先生,或者高楼大厦里西装革履的占星术士,所依赖都是这套来自古代(有些经过现代化包装)的神秘主义。
占星术长了一张科学脸
占星术,也叫“星占”,各民族、流派的占星术规则虽有所不同,其原理不外乎观察或计算天象,并赋予各类天象吉凶祸福的含义,从而与人间事物联系起来。实际上,许多古代天文学家也同时兼有占星术士的身份(当然也有反对占星术的)。
中国的占星术主要是军国占星术,也就是这种手段只用于国家、君主和重臣。皇家天文机构司天监(有时也叫钦天监等名字),除了确定时间、颁布历法、计算日月食等天文学使命之外,很重要的任务就是为皇家挑选黄道吉日,就天象所预示的吉凶向皇家报告,并提出“整改措施”以顺应天命。因为关乎军国命运,所以天文成为皇家禁脔,历代王朝都禁止私人学习天文。不过司天监为预测吉凶而坚持进行的天象观测,反而使我们中国拥有了世界上最为详细的古代天象记录,日月食、彗星、流星、太阳黑子等等无所不包。这大概是占星术迷信带给天文学的一大好处吧。
西方占星术,起源于两河流域的巴比伦。这里是最早产生文明的区域之一,也是古代民族竞争最激烈的区域,不同的族群浪潮一般一波接一波涌向这里,文明与战争交替发展。阳光雨露决定收成,也决定命运,人们对于天空日月星辰的敬畏,迫使他们去探索天上与人间所发生事件之间的联系,占星术就是他们对空间与时间、天体运行与人类命运之间联系的理解。巴比伦人用占星术来预测旱涝、收成、瘟疫和战争,也用来预测新生儿的个人命运。巴比伦也被称为迦勒底,“迦勒底人”也就成了占星术士的代名词。
历史更为悠久的古埃及也发展了自己的天文学和占星术,也可能受到了两河流域的影响。法老拉美西斯二世(前1292—前1225年)的陵墓中就陪葬有金质的命盘。埃及占星术总结在《赫尔墨斯四部占星全书》中,据说是月亮之神透特(对应希腊神灵就是赫尔墨斯)写成的,其中一幅“人体十二宫图”最为著名,图中人体各部分绘有十二宫图像,表示它们对人体的影响。
在亚历山大大帝东征时期(公元前334~前324年),巴比伦的占星术传入古希腊。古希腊人曾经自豪地说:“无论希腊从外国人那里学到什么,他们最终都把它变成了更好的东西。”古希腊人把天文学和占星术发展到史无前例的精密程度,这时两种学问依然是一家,我们所熟悉的天文学家托勒密,除《天文学大成》之外还有一部《占星四书》,是现存最早、最完整的占星术著作。托勒密认为“人类既然能够预测季节,就不难对自身的命运和秉性作出类似推测——即使在一个人的胚胎形成时期,我们也可以感知此人的性情、体型、心智容量,以及日后的祸福。”《占星四书》讨论了天体的性质、位置计算,以及占星术在选择吉日、气象预测、健康寿命、婚姻生活、旅行方面的内容,长达数百页。
占星术长了一张“科学脸”,这从它的名字就看得出来。它的英文名是astrology(即关于星辰的知识),跟其他学科名词如生物学(biology)、地质学(geology)、神话学(mythology)具有同样的后缀,这是学术研究才有的待遇。为什么会这样呢?占星术和天文学虽然一个是迷信,一个是科学,但是在17世纪科学革命之前,“神秘主义”是人们共同的信仰,连学者们也弄不清占星术究竟是不是有道理。“关于星辰的知识”既有天文学也有占星术,所以,我们所知道的许多古代天文学家同时具有占星家的身份,比如托勒密、开普勒、甘德、石申、僧一行。
在实际操作中,占星术要用到丰富的数理天文学知识,比如根据日期从计算出来的行星运行表格中查找日月五星的坐标位置,用来绘制天宫图。还有的占星术流派主张一些主要的亮星的位置也会产生影响。所以发展更好天文学模型和历法,制定精密的行星位置表,是古代天文学家和占星术士共同的追求,也是古代天文学发展的动力之一。无论对于东方还是西方,占星术迷信都歪打正着地起到了推动天文学发展的作用,而天文学中隐含的神秘主义假设也为占星术的生存提供了土壤。
古希腊天文学里的神秘主义-天文学的“黑历史”
虽然神秘主义是古代文化的基本特征,但也并不是所有人都迷信占星术。古希腊学者、天文学家欧多克斯就坚决反对,他说:“对那些依据人们出生日期来预言和判断他们一生的迦勒底人,不应给予任何信任。”
在希腊首先产生了哲学,古希腊的哲学家们通过自然力量来解释世界的存在和运行,否定了超自然力量的存在。因而在古希腊也产生自然科学的萌芽(自然哲学)。但由于哲学和科学发展水平的限制,还不能完全排除神秘主义的影响,因而也就无法辨别占星术是迷信还是科学。
公元前6世纪古希腊哲学家毕达哥拉斯,第一次给出了大地是圆的证明。毕达哥拉斯学派把圆形推崇到了神圣地位,因为圆形/球形是最完美对称的图形,这个思想对古希腊及后来的哲学家、科学家、艺术家产生了深远的影响。柏拉图和毕达哥拉斯学派一样,深信天体是神圣而高贵的,而匀速圆周运动又是一切运动之中最高贵的。所以天体运动一定是匀速圆周运动。在柏拉图观念中,存在一个先验的完美观念,实际存在的事物是这种完美观念的不完美的投影。这种先入为主的观念与日月五星(古希腊把它们都叫做“行星”)的运行不规则存在明显的矛盾。因此,柏拉图学派提出了一个思想,行星轨道虽然不是匀速圆周,但其本质是匀速圆周运动的叠加,这在古希腊天文学传统中称之为“拯救现象”(用不完美的模型来说明完美的天体运行)。
柏拉图的学生欧多克斯提出了用均轮-本轮思想来解决行星运动的矛盾。即行星本身在本轮上做匀速圆周运动,本轮中心又在围绕地球的均轮上做匀速圆周运动。各均轮所在天球围绕地球构成同心球层结构,最外层是恒星天球。以地球为中心宇宙模型既符合日常经验,又能够解释当时观测精度之下的天文现象,因而成为主流观念。
亚历山大城的天文学家(兼占星术士)托勒密把“拯救现象”的观念发展到了极致,这就是我们熟悉的“地心说”模型。托勒密进一步发展欧多克斯的均轮-本轮体系,他发现可以用一个“偏心均轮”来“拯救”行星运动不规则的现象。即地球并不是在均轮的中心上,而是略有偏在中心的一侧,另外还引入一个点叫“等分点”,位于均轮中心的另一侧,行星运动在均轮上并不是匀速的,但相对于等分点的角速度却是均匀的。这就解释了为什么行星的轨道和速度相对于地球不对称,当行星离地球较远时,速度也相对比较慢,反之则比较快。
今天看来,托勒密的方法很繁琐,也不够美观,甚至当时的人也不太满意,因为托勒密的设计方案实际上违反了“匀速圆周运动”这个“完美原则”。托勒密本人对此也怀有歉意,但他仍然坚持了这个设计,因为这样能够推算出行星的复杂运动,起作用比形式上的美观更为重要。这套方法在对精度要求不高的情况下,在数学上也确实有效,能够“拯救”天文现象,因此一直应用到了哥白尼时代。古希腊关于圆形“完美”和“神圣”观念,也一直影响到哥白尼和伽利略。虽然他们否定了地球中心观念,但仍然认为圆形轨道才是完美和自然的。
古希腊天文学观念中所固有的神秘主义倾向,与古希腊哲学中的神秘主义一起,支持了占星术的存在。
古希腊哲学中的神秘主义-哲学的黑历史
地心说得以确立,也与古希腊的哲学观念有很大关系。在讨论世界物质本源的问题上,哲学家恩培多克乐综合前辈的看法提出,世界是由土、水、气、火四种元素组成的。柏拉图学派接受了这一观念,并把四元素与几何中另一种完美图形正多面体对应起来。正多面体一共有5种(也叫做柏拉图正多面体),(柏拉图正多面体,4/6/8/12/20),柏拉图认为最后一种正二十面体对应天空神圣的星座。
柏拉图的另一学生亚里士多德系统地发展了四元素说,并与宇宙模型相结合。亚里士多德拒绝了德谟克里特的原子论(即物质是由不可分割的最小粒子组成的),认为月亮之下的一切物质都是有土、水、气和火组成的。土的性质是干和冷,水的性质是冷和湿,气的性质是湿和热,火的性质是热和干,四种元素的组合和相互转化,被用来解释一切自然现象。如植物破土而出,是土、水和太阳光里火相结合,树木被晒干之后失去了水元素,就可以用来燃烧,再变为土和火元素。月亮和月亮以上的世界是由第五种“神圣元素”以太组成的。
亚里士多德也用四元素说来解释物理世界,如土和水倾向于向下运动,而火和气倾向于向上运动。他还认为重的物体向下落向宇宙中心,轻的物体向上落向月亮(月面阴影是低级的四元素沾染到月面的以太而形成的)。如果自然秩序得以彻底实现,四种元素将排列成同心球层,充满月亮天球以内的空间:土直接围绕中心,然后依次是水、气、火。
亚里士多德接受了欧多克斯的天球理论,太阳、月亮、行星和恒星排列在不同的天球上。关于行星运动的解释,柏拉图认为行星是有生命的神灵,它们凭借自己的力量运动。亚里士多德不同意这一点,他认为行星运动必然有其推动者,在最外层恒星天存在最高的非物质的第一推动者,源于最高层质料(以太或神灵)对其他各层直至地球元素的爱。这样在亚里士多德哲学体系中,第一推动者、天体、以及地球上的元素、矿物、动植物和人形成了有序的结构,并在人那里达到顶点,因为人是元素与灵魂的结合。
在古希腊人看来,关于行星运行的均轮-本轮体系,属于数理天文学,允许构造甚至不规则运动来“拯救现象”;但在哲学、物理天文学领域,天体的本性依然是完美、尊贵而神圣的。这些带有神秘主义色彩的思想在古希腊无处不在。古希腊人认为,世界是一个大宇宙,位于世界中心的人体则是小宇宙,大宇宙通过神秘力量作用在人体上。经过古希腊哲学改造占星术,赋予黄道十二宫和行星以元素属性,又把这些属性与行星所代表的神灵(各行星的名字本来就是神灵)、以及人的性格相结合,从而形成了以个人命运为预测对象的古希腊占星术。
古希腊科学家为解释行星运行而取得的天文学成就,也被占星术所利用,成就了占星术“精密”的名声。古代天文学家从依巴谷、托勒密,直到开普勒,本身也是著名的占星术士,他们也试图寻找占星术的物理基础。最终,哥白尼、开普勒、伽利略、牛顿对行星运动研究,既掀起了天文学革命,也彻底地否定了占星术存在的基础。历史真是变化无常、妙趣横生,这也是下篇将要讲述的故事。
本文转自“科学松鼠会”,首发于《天文爱好者》2014年8月刊,原名为《占星术,一个美丽的错误》。